作家部落 张戬炜

    49、畀 畀

     

    日常生活中,汉字的读音,真是千奇百怪。同一个字,这壁厢读、那壁厢念,在耳朵里听起来,完全不是一回事。

    譬如:《水浒传》之“浒”,要读作“虎”,可在常州方言里,苏州那个叫“浒墅关”的小镇,却明明白白读作“许墅关”。

    譬如:长江上的渡口,通常称“圩”。常州人过江,从七圩、八圩走。口语中读作“七围”、“八围”。可我不止一次听到北方来的、岭南来的人,把它读作“七虚”、“八虚”。好像常州人过一次长江,身体就要虚脱七八回似的。

    再譬如:被美称为“地梨”的荸荠,读音之混乱,叹为观止。广州为“马蹄”、台州为“蒲荠”、杭州为“地栗”、汝州为“磨荠”、荆州为“皮丘”、贵州为“蒲箕”、达州为“莆萱”、抚州为“蒲子”、潮州为“钱葱”,等等。还有诸如荠子、乌芋、苾荠、萁米、磁米、茨米、马荠、蒲秋、蒲萁、蒲栗等等,不一而足。常州人则读作“悖齐”。

    注意了,此处所注之常州人读音,在生活中是个入声字。入声字,汉民族发声器官独有的、掌握发声核心技术的、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、表现力极为丰富的一个美妙绝伦的音阶,60多年前,被普通话蛮横地、残忍地消灭了。所以,注作“悖”,正如“孛相”被常州人注作“白相”一样,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。

    需要说明的是,现在,荸荠之“荸”,普通话标准的读音为:bí。常州方言发音,则约略可注为:bèi。不知诸位看官注意没有,尽管读音有异,但它们的声母相同。这牵涉到训诂学里“声训”的一个原理,指在一定情况下,文字的读音转换之间,保留声母或韵母的现象。也是考证文字读音转换的一种主要方法。

    现在开始说“畀”字。

    畀,音:bì。意思是“给予”。因为汉语存在读音变迁问题,在常州方言中,有两个读音。一个读作“八”,一个读作“拨”。不过,这个“拨”要读作入声,与常州方言读“荸荠”的“荸”一样。通常是这样使用:“东西拿畀我”、“钞票已经还畀他了。”

    “畀”字作为“给予”的意思,很久很久以前,就固定了。很久有多久?不知道。只知道比孔夫子早,而且肯定早很久。

    《尚书》里记载了周武王与箕子的一段对话——

    武王胜殷,杀受,立武庚,以箕子归。作《洪范》。惟十有三祀,王访于箕子。王乃言曰:“呜呼!箕子。惟天阴骘下民,相协厥居,我不知其彝伦攸叙。”箕子乃言曰:“我闻在昔,鲧堙洪水,汩陈其五行。帝乃震怒,不畀‘洪范’九畴,彝伦攸斁。鲧则殛死,禹乃嗣兴,天乃锡禹‘洪范’九畴,彝伦攸叙。”

    所谓《尚书》,有至高无上之义,是中国最早的书。换言之,《尚书》之前,中国无书。一直被视为中国社会的政治哲学经典。自汉朝以来,《尚书》既是帝王的教科书,又是贵族子弟及士大夫必遵的“大经大法”。

    正因为是最早的书,文字表达就比较深奥。或者说,诘屈聱牙。或者说,晦涩难懂。再或者说,如读天书。历代才子,对之进行了无穷的深耕细作。上述引文比较可靠的解释是——

    周文王十三年,武王打败殷王朝,立武庚为王,带着殷纣王的爷叔箕子,班师回朝。回来以后,写了一本书叫《洪范》。周文王十三年(武王四年),武王拜访箕子。武王问箕子,上天庇荫万事万物,使万民和睦相处。那么,君主治理国家、让天下太平的方法又是什么呢?箕子说,我听说过去,鲧用堵塞的办法治洪水,搅乱了水、火、木、金、土五行。上帝震怒,不赐给鲧九种大法,治国的常理因此败坏了。鲧死后,禹继承兴起。因为禹是用疏导的办法治水,上帝就把九种大法赐给了禹,治国的常理因此定了下来。

    注意这句话:“帝乃震怒,不畀‘洪范’九畴。”用常州话说,就是上帝发火了,“洪范”这东西,勿肯“八”鲧。这里,“畀”即“给予”的意思,那是叫清清楚楚、明明白白、干干净净。

    多说一句。有一种说法,常州篦箕之“箕”,就来自箕子。这个箕子,曾经被他的侄子殷纣王关在牢里,弄得蓬头垢面。于是就把竹子敲破敲散,用来梳头。一不小心,成了篦箕的专利拥有者,让常州人无偿使用,赏了几千年的饭。

    前面说过,“畀”字作为“给予”的意思,比孔夫子早,而且肯定早很久。箕子说话的时间,目前史学界认为,大致是在公元前1046年。一般认为,孔子生于公元前551年9月28日。所以,“畀”,比孔子早了约500年。

    现在来说本文标题“畀畀”。

    畀畀,常州方言读作“八八”。想一想,如果作为称呼,这是叫谁?恭喜你,答对了,是在叫“姑姑”。

    姑姑者,父亲的姐妹也。为什么常州人别出心裁叫“畀畀”?唉,怪只怪常州人太聪明。旧时,北方人生了女儿,常称之为“赔钱货”,意思是给别人家养的,迟早要嫁出去的。常州是千载读书地,讲话要文雅。什么“赔钱货”之类的,是挂不上嘴的。于是,给女儿定个属性,叫作“给别人家的”。用文言文表达,就是“畀人”的。旧时女儿不能继承家产。为了让家中孩子记住这一点,从小就让孩子叫“畀畀”,不能记错。

    如果还有人不相信这个读音变换,那么,去理解一下“准备”的“备”字,常州方言是怎么从bèi音变成bì音的,就一定如渔人进了桃花源,豁然开朗了。